1咸雾与空椅咸腥的雾像一张湿透的渔网，沉甸甸地扑进“墨香学堂”吱呀作响的木窗。
林砚站在蒙尘的讲台前，袖口擦过黑板，发出沙哑的摩擦声。粉笔灰混着雾里的盐粒，
粘在他发红的睫毛上，又涩又刺。风猛地灌入，撞得窗框**。晨光吝啬地洒进来，
照亮二十套空荡荡的檀木桌椅。只有九张，坐了人。九个小脑袋，在空旷里显得格外渺小。
“昨日讲的归离集地脉流向……”林砚刚开口，声音就被窗外碾来的轰鸣吞没。
巨大的起重机吊臂横亘天际，钢梁在轰鸣中被提起，沉重的撞击声砸在学堂的屋顶，
震得粉笔灰簌簌落下。靠窗的小满缩了缩脖子，把头埋得更低。她没在学堂里，
而是蹲在外墙根下，一双小手熟练地穿梭。嗤啦——嗤啦——梭子穿透破旧渔网的声响，
固执地钻进窗缝，像两把钝刀，一左一右抵在林砚的喉骨上磨。“先生！
”铁锚叔家的小子突然举手，声音带着告状的急切，“阿萍又没来！
”一股更强的海风猛地灌满教室，吹得几张空桌上的灰尘打着旋儿。
林砚捏断了手里的半截粉笔，细白的粉末落在他洗得发白、打着补丁的长衫前襟。
“他阿爹的渔船……今日回港。”话音未落，远处码头的喧嚣猛地拔高，
渔获入仓的号子声穿透雾气传来，粗犷而充满腥气。教室里，
三个离窗近的孩子不约而同地咽了下口水，肚子咕噜的声音几乎清晰可闻。
总务司的青砖地阴冷潮湿，林砚的旧布鞋踩在上面，洇开一片深色的水印。
空气里是陈年纸墨和霉味混合的怪味。柜台很高，后面坐着个面色蜡黄的官员，眼皮耷拉着，
仿佛永远睡不醒。林砚展开一张泛黄的纸张，小心翼翼推过去，纸张边缘磨损得厉害，
墨迹因受潮而晕开些许：“大人，这是墨香学堂的地契，您看这印章，
是当年七星特批……”“墨香学堂？”官员终于抬起眼皮，浑浊的眼珠扫了一眼，
鼻腔里哼了一声。指节敲在摊开的厚厚账本上，发出闷响，咚，咚，像敲在棺材板上。
“延期？”“是！求您宽限些时日，等秋汛后渔获……”“归离集码头扩建令看过没？
”官员不耐烦地打断，肥胖的手指猛地将账本推到林砚眼前。密密麻麻的数字挤在一起，
像一堆***的海蟑螂。指甲在某一行上重重一划，几乎要戳破纸页。“一间新仓库的税，
”他拖长了调子，带着冰冷的嘲弄，“顶十间你那种破学堂！”林砚的耳膜嗡嗡作响，
盖过了总务司外的喧嚣。他恍惚间又听到了那刺耳的碎裂声——去年那个狂暴的台风夜，
学堂东角屋顶的瓦片被掀飞、砸落，其中一块正正砸在他书桌的旧算盘上，那声响，
和此刻账本合上的声音重叠了。“三日。”算盘珠被粗暴地拨动，噼啪作响，是催命的符咒，
“要么缴清拖欠的三年地税，要么，”官员嘴角咧开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，“收拾东西，
搬去后山崖洞。那儿嘛，倒是风雨不侵。”散学的钟声敲得比涨潮的汛期还要急迫。
林砚攥着那张轻飘飘又重如千钧的地契，几乎是跑着往回赶。心沉得像坠了铅块，
官员那“顶十间破学堂”的话，像冰冷的铁钩，反复撕扯着他。远远地，
他看见学堂那歪歪扭扭的竹篱笆前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想往里钻。“小兔崽子！给老子回来！
”炸雷般的吼声响起。铁锚叔，那个身材壮实、皮肤被海风和烈日烤得黢黑的老渔民，
像一头暴怒的海兽冲了过来。布满老茧和鱼鳞的大手，精准地揪住了阿萍的后衣领，
像拎起一条不听话的小鱼。浓烈的、带着死鱼烂虾气息的腥气扑面而来，熏得林砚几乎窒息。
“识几个字能防海盗？能填鱼篓？”铁锚叔冷笑，豁开的门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。
他另一只手指向雾气弥漫的海面，那里，码头巨大的起重机剪影若隐若现，
钢铁的吊臂如同巨兽的爪子。“看见没？那铁爪子，一天卸的货，够咱们全村人吃半个月！
这才是正经活路！读书？读那些鬼画符顶个屁用！”阿萍被父亲拖得踉踉跄跄，
小脸憋得通红，却倔强地扭过头，目光死死钉在学堂的方向，那眼神里有不甘，有渴望，
还有一丝绝望的哀求。就在此时，学堂外墙根下，那嗤啦嗤啦的梭子声骤然中断，
接着是“嘣”的一声脆响——小满手中的渔网线，断了。断线弹在冰冷的石墙上，那声响，
比铁锚叔的骂声更尖锐地刺进林砚的耳朵里。夜色，像浓稠的墨汁，彻底吞没了归离集。
白日里的喧嚣沉淀下去，只剩下海浪永不知疲倦的拍岸声，以及……嘀嗒、嘀嗒。
学堂里唯一的光源，是讲台上那盏如豆的油灯。昏黄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，
映着林砚疲惫到极点的脸。他独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旧木椅上，面前摊开的，
是写满密密麻麻公式的《潮汐算稿》。咸湿的雾气在屋顶凝成水珠，不断滴落，
打在算稿的边角，墨迹晕开一小片。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去蘸那雨水，
在布满粉笔灰的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，粉笔灰在油灯的光柱里沉浮，
像无数被碾碎的、黯淡的星屑。那张关乎学堂生死的地契，被他紧紧攥在手里，摊在膝头，
边缘早已磨得起了毛，几乎要破掉。每一次展开又捏紧，都像是在***自己的心脏。窗外，
巨大的起重机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，黑黢黢的剪影狰狞地切割着深沉的夜空，
恰好吞没了半边昏黄的月亮。那长长的钢铁吊臂，森冷地悬垂着，
阴影正正笼罩在学堂单薄的屋顶上方，仿佛一头随时准备扑下的猛禽，
下一秒就要用它冰冷的铁爪，将这一屋子的蒙尘桌椅、孩子们的琅琅书声，
连同他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，一起抓得粉碎。“爹……”林砚喉咙干涩，低低唤了一声，
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学堂里微弱得几乎听不见。他拿起讲台上那个旧算盘，缺了一角的框架，
几颗磨损得发亮的木珠。粗糙的指尖摩挲着那颗缺角的珠子，冰凉的触感。
这是亡父留下的唯一物件。“您当年说，
学堂是归离集的灯……一盏照亮愚昧的灯……”油灯的火苗突然不安地跳跃了一下，
“啪”地爆开一个灯花。在那一瞬间明灭的火光里，
林砚恍惚感觉自己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层熟悉的、干燥的温热——那是很多年前，
父亲握着他的小手，笨拙而耐心地教他拨动算珠的触感。温暖，清晰，
却又遥远得像上辈子做的一个梦。啪嗒！一声突兀的脆响撕裂了寂静。
一片瓦当从早已不堪重负的屋顶坠落，砸在院子里积着雨水的浅坑里，
碎裂的声响在夜里格外惊心。林砚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，心脏像被那碎裂声狠狠攥住！
膝头的地契从他无意识松开的、颤抖的指间滑落，打着旋儿，
轻飘飘地掉在摊开的《潮汐算稿》上。泛黄的纸张，
正正盖住了图纸上那个用浓墨重重圈出的点。那个点，代表墨香学堂。灯光摇曳，
将林砚僵直的影子拉长，扭曲地投在漏雨的墙壁上，如同一个被钉住的、沉默的祭品。
瓦砾的碎片躺在浑浊的水洼里，倒映着天上残缺的月影，
和那柄悬在头顶的、冰冷的钢铁巨臂。2灯火与断腿油灯的火苗，
***林砚冻得发青的手指。灯油快尽了，捻子噼啪炸着黑烟，熏得指甲缝里全是黑灰。
砚台里的墨早就冻成了冰碴子，硬邦邦的，像块丑陋的黑石头。
他呵出的白气还没碰到笔尖就散了，寒气钻进骨头缝里。他伏在冰冷的桌面上，
笔尖在粗糙的劣质草纸上沙沙疾走，写的是他对一篇残破古碑文的研究心得，
字迹因冻僵的手而歪斜扭曲。
这是他最后能想到的法子——把这耗尽心血的研究卖给璃月港的书商，换钱抵那催命的地税。
眼前发花，脑袋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，沉甸甸地坠着。眼皮有千斤重。
“地税……仓库……”他喃喃着，字迹糊成一团，最后一个字没写完，
笔杆从脱力的指间滑落，“啪嗒”一声轻响。冰冷的桌面贴上他的脸颊，世界彻底陷入黑暗。
油灯挣扎着最后跳跃了一下，熄灭了。学堂里，只剩下窗外起重机隐约的轰鸣，
和屋檐滴落的水声。清晨灰白的光，混着海雾的咸腥，从破窗的缝隙挤进来。
门轴“吱呀”轻响，两个小小的身影溜了进来。是阿萍和小满。阿萍的头发乱糟糟的，
衣领上蹭着灰，显然又是偷偷溜出来的。小满依旧沉默，
手里还下意识地捻着一小段没补完的网线。她们一眼就看到了伏案昏睡的先生。“先生？
”阿萍小声唤道，带着试探。小满轻轻走到桌边。桌上凌乱不堪。先生的手冻得通红，
指尖沾满了墨渍和灯灰。他脸颊下压着厚厚一叠写满潦草公式的《潮汐算稿》。而算稿上面，
压着一张纸。纸很旧，泛着深黄，边缘磨损得厉害。上面是蜿蜒的线条和古老的标记，
勾勒出山峦起伏的形状，一些地方用朱砂点着星星点点的印记——是一张《璃月矿脉图》。
阿萍认得这图，她阿爹铁锚叔藏在箱底最深处，当宝贝似的，喝酒吹牛时才拿出来显摆，
说这是祖辈传下的吃饭家伙，指着上面一个红点说那就是能挖出值钱石珀的好地方。她昨晚，
是咬着牙，趁阿爹醉倒，才从箱底最深处摸出来的。算稿旁边，是另一张纸。纸张干净些，
字迹也工整许多，一笔一划，抄录着密密麻麻的数字：某日某时，货船“飞云号”入港，
卸下稻米三百袋；某日某时，
“南十字”船队运来枫丹机械零件若干……旁边甚至还用炭条画了简易的货流示意图。
这是小满写的。这些天，她蹲在学堂外墙根下补网，耳朵却支棱着，
把码头监工吆喝的、水手闲聊的货物流转信息，都悄悄记在了心里，再用捡来的炭条，
在捡来的废纸上工整誊好。两个孩子凑在桌前，看看那古老的矿脉图，
又看看小满抄录的货流数据，最后目光落在先生疲惫沉睡的脸上。没有言语，
只有眼神飞快地碰了一下。阿萍抿紧了嘴唇，
带着一丝做错事又被发现的倔强和破釜沉舟；小满垂下眼，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截断线，
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寂静中，只有先生轻微而滞重的呼吸声。“都站稳了！脚下当心！
”林砚的声音在狭窄幽深的矿洞里带着回音，显得有些虚。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旧眼镜，
镜片后是极力掩饰的紧张。身边跟着三个学堂里年纪最大的孩子，包括铁锚叔家那小子铁头，
每人手里都攥着简陋的镐头或凿子，脸上混杂着兴奋与不安。
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和岩石粉末的气息，冰冷刺骨。唯一的光源是林砚手里一盏风灯，
昏黄的光晕在嶙峋的石壁上跳跃，拉长扭曲的影子，像潜伏的鬼魅。绝望压垮了他。
书商对他的古文字研究嗤之以鼻，连价都懒得开。总务司的最后通牒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口。
这张阿萍冒险偷来的矿脉图，成了最后一根稻草。图上那个朱砂点标记的富矿点，
就在这废弃矿洞的深处。采到值钱的石珀，或许……或许还有一线生机？他一个教书先生，
带着几个半大孩子，一头扎进了这黑暗的未知。这是他的非专业领域，
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恐惧上。“先生，是这儿吗？”铁头指着前方一个稍微开阔些的凹壁，
图上的红点似乎就对应这里。林砚凑近风灯，手指在图纸上比划，又抬头看凹凸不平的石壁，
汗珠从额角滑落。他习惯性地想摘下眼镜擦拭一下，指尖刚碰到镜腿——“轰隆！
”头顶毫无征兆地传来闷响！碎石和沙土簌簌落下！“小心！”林砚只来得及喊出半声，
猛地将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推开！一股腥风扑面！伴随着尖锐刺耳的嘶鸣，
一道土***的影子裹挟着碎石，从上方坍塌的缝隙里狂暴地冲撞下来！速度太快了！
林砚只觉一股巨力狠狠撞在肩头，整个人向后踉跄，手中的风灯脱手飞出，
啪嚓一声砸在石壁上，瞬间熄灭！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黑暗！“啊！
”孩子们的惊叫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，充满了恐惧。混乱中，
林砚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撞在他的脸上。“咔嚓！”一声清晰的脆响，鼻梁上一轻，
视野彻底模糊扭曲，只剩下晃动的黑影和刺耳的嘶鸣——他的眼镜被撞飞了，镜腿断了！
“幼岩龙蜥！”铁头带着哭腔的尖叫证实了林砚最坏的猜想。
